我在县城当老师:“双减”也无法消解“鸡娃”焦虑症

新政策改革下乡村地区真实的教育底色。

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创业最前线(ID:chuangyezuiqianxian),作者: 彭辉,编辑:冯羽,创业邦经授权转载,封面图源:摄图网。

“双减”政策后,一二线城市家长“鸡娃”难,乡村地区的娃儿们又该怎么办?

由于地区发展水平的差异,教育培训也存在明显的城乡差距,政策的传导作用在这里似乎也发挥得格外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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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重庆酉阳,仅剩几名学生的某乡村小学)

对一二线城市的火热教培氛围我们已经见怪不怪,但所谓的“鸡娃焦虑”在乡村地区又是怎样的存在?来自县城、小镇甚至乡村的教师群体又是如何看待本轮“双减”举措的?该政策对于乡村教师群体来讲有哪些影响?

在巨大差距面前,农村地区又该如何面对和城市教育不同“起跑线”的问题?新学期已经开始,对于K12阶段的学生而言,延时服务开展情况如何?

为了解答上述疑问,我们与来自县城、小镇及乡村的老师们聊了聊,试图一窥新政策改革下乡村地区真实的教育底色。

“延时”服务已来,乡村学生恐遇“回家难”

袁明亮 41岁 某乡镇中学教师

我所在的镇上有两万人左右,共有两家培训机构,每到假期生意都还不错。

两家机构基本上都是做学科类培训,有小学班和中学班。中学班主要是语数外物理化学,小学班主要是语数以及英语,都跟升学相关。一个学科收费一千块左右,一般培训二十来天。一个培训机构,连同中小学培训一起,一个假期会有两三百学生,老师则有十几个。

两家机构主要是请上课老师教学,之前也请过我们学校的在职老师。要知道,我们学校就有35个教学班,共140名左右的在职教师。但今年“双减”文件出来之后,在职老师就不敢去上课了。其实出来做培训的在职教师相对少,从我们学校来看的话,可能最多也就六七分之一。很多教师并不愿意做这个,觉得辛苦一个学期了,想放松休息一下。

他们现在可以做的就是请大学毕业生或者在校生上课。

我所在的镇里,人们收入并不高,但对于稍微有钱一点的,一个假期花几千块钱也不算什么事。补习的主要还是镇上的学生,周边农村来补习的相对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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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在乡镇里,学科培训招生广告依然很“高调”)

我现在是初三班主任,说实话,我们班的人学习成绩差,去校外补习的较少。那些成绩好一点升高中有希望的都会选择去补习。那些成绩特别好、想要冲重点班的,也会选择去补习。

而在小学方面,我们这边也还在实行各乡镇推优、掐尖。这也是很多学生要上培训班的主要动力。

在我们这里,现在高中搞“一刀切”,不允许高价就读。这意味着你考的分数线划到了哪里就是哪里,没考上的出高价也不行。这个政策几年前就提了,中间有几年过渡期,到今年已经完全不可以了。考不上的就只能去读中职学校、职业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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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某县城重点中学,学生上课期间)

有人说“双减”之后,家教可能会兴起,但收费肯定更贵,就算在当地,最少一个月也要三千块钱,我们这里其实很少有家长能承受得起。

我们现在已经开始搞课后延时服务,比如小学生本来三点半放学,现在延长两个小时,五点半放学,这两个小时由学校老师来辅导,相应的一个学期一个学生收450块钱,比校外培训收费便宜很多,而且地点在学校里面,也不用放学后接送到培训机构去,这对于家长来说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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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县城小学的延时服务安排)

但这里面也有一个问题。延时服务对于城镇里的学生和家长没有问题,但对于离学校较远的乡村学生而言,就不一定了。比如以前三点半放学,学生可以花一个小时走回去,延迟到五点半之后再走回去,反倒可能增加了新的难题。

县城校外培训不成规模,校内课后补习一月1000元

杨天礼 39岁 西部某县级重点高中老师

相对于老师上课而言,我们这里的家长们并不太信任课外培训的机构。

说实话,要说培训机构,我们这边县城里确实不少,其中也包括很多兴趣班和特长班。学科类培训这几年比较少了,因为现在要求比较严格,如果因为补课出现问题,会很麻烦。

所以现在的教师们,特别是像我们高中教师没有太多兴趣去搞这些,主要是因为管得比较严,而且我们高中都比较累,周末都在上课。当然也有少数人做一对一辅导,或为了增加收入,或因为人情关系绕不过去。

在我了解的一个针对艺体生的机构里,艺体生要出去学一段时间以补习专业知识,比如美术音乐,他们再回来可能就很难跟上正常的上学节奏,因为有些专业可能要学几个月或者一个学期。这种因为学习专业耽搁正常学习、很难跟上学校内节奏的情况,就得去机构补习学科类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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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教培机构广告在县城也拥有很高的“渗透率”)

这个假期,我们这边对教育机构专门进行了整顿,督导组也对全市的教育乱象进行了批评。督导组甚至进驻了我们学校,邀请老师去谈话,就因为我们现在周末都在上课,晚上晚自习也加了一节,收了一节补课费。

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数学老师会组织数学培训补课,或是开个班,再约个英语老师一起做,不打专门的机构和牌子,全靠学生自愿。但这种情况现在风险很大。还记得几年前邻县的一位高中老师补课时,学生在上课的路上出了问题,老师后来就被追究责任,饭碗都差点被搞丢。

相比于大城市有很好体系的教育机构,我们这边没有真正成体系的机构,教育机构基本上都是私人搞的,没有大型的公司在做。不成规模,是我们这边校外培训的特点,而且因为也没有特别优秀的“产出”,所以家长们也不是很会买账。就算你的机构招了几个大学生来,家长们把孩子送过来你如果也教不了什么东西,那就会让人很恼火。

我自己有两个孩子,小的才五岁多,还没开始补习,大的目前也只是跟着她们老师在放学后做做作业,这还都是五年级之后才开始。这种属于课后补习,一般一两个小时,一个月一千块钱左右。她们四点钟左右放学,补习到五六点时间结束。一个月之中,差不多二十天的时间在补习。补习的基本都是语文数学,外语目前所占的分数比重还比较小。

3、网课裁员严重,实体机构“逃过一劫”

李涵 28岁 新东方某分校学科老师

要说“双减”以来,对我们最大的影响是什么?主要是上课时间的变化,以前是周六日上课,现在改成了周内晚上,其他并没有什么太大影响。

由于是周一到周五晚上六点半到八点半上课,学生数量会受到限制,因为有的放学比较晚,有的可能会有作业,所以这个时间点可能有些学生会选择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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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西部某县域街道,晚间亮眼的培训机构招牌)

我们分校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小镇。教育培训机构中,小机构很多,主要是做一对一和托管的。疫情又出现后,八月份都不让线下补课,所以他们要么是关停了,要么是暂时不上,也有做不下去倒闭的。

“双减”出来后,很多地方被爆裁员,但我们这里并没有裁。裁员多的其实是那些做网课的,网课本来就没有那么大的市场,如果没有那么多学生,那肯定就得裁员了。

相对于网校裁员的幅度,我们这种实体机构的情况相对较好。这主要是因为我们不是靠各种噱头去拉学生,也不是靠打电话去拉学生,而主要是靠讲课帮助学生提升成绩,而且实体机构你看得见摸得着,所以我们有一波比较忠实的客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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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某初中教研组决定统一购买的资料书(语数外、物理)四本书一共70元)

我从毕业就在这里,现在已经做了有四五年了。这几年我们机构其实一直处在不断变好的状态,分校规模也是越来越强大,口碑越来越好。相较于上网课,线下跟学生沟通的黏性会更强,情感互动会更多一点,网课的问题是跟学生之间的距离大一点。我们实体的分校都是以客户为导向,是实实在在在做提分、做教育。

疫情期间我们也有网课,但都是小班的,比如一个班三十个人不到,你都能看到学生,学生也都能看到你,来回滚动屏幕,可以最大化还原实体情况。这跟那种在线网课不一样,在线网课的学生只能在评论区回复,一个班可能几百人上千人,所以更多的其实就是老师给你讲课,学生到底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只能通过辅导老师去沟通。

而且绝大多数的学生其实不太适合去上网课,效果也不好,所以还是会倾向于选择线下的教学。

我的孩子才三四岁,但“鸡娃”焦虑一点也不少

田机衡 42岁 某中学生物老师

我原来在贵州教书,现在在重庆綦江某中学教生物,既属于实验员,也要上课,初中高中的课程我都要教。

我所在的学校当地,教育培训机构很多,成规模的也不少。据我了解,我的学生参加这些培训的也不少。这边的培训机构中,学科类占大头。在县城里,很容易看到各种培训班的广告牌,特别是前几年,英语培训班、数学培训班鳞次栉比。培训班多说明需求大,有市场,老百姓有意愿也有能力为此买单。

我们中学有五六千人,学校老师就有四五百。“双减”政策出来后,至少表面上你是看不到有公办老师在外面做教育培训了。

有关这方面的问题,我们每次开会都会说,比如提醒大家不要搞课外兼职,而且一直都是重点要讲的内容,今年更加严格。

从理性的角度,作为家长,教育培训机构贩卖教育焦虑确实让人受不了。但即便到现在,我的孩子才三四岁,我们每一天其实都在考虑,别人的孩子都在参加培训班,但我们的孩子没有去,觉得心里总是很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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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某县城快捷酒店附近的教培广告)

我的小孩在民办幼儿园,现在在做延时服务,去年开始也推出了一系列课外辅导包括思维培训、美术之类的服务,看到别人家的孩子都在参加,自己心里当然也着急,当然也要参加。延时服务一个学期几百块钱,不算贵也不便宜,一周一节。在民办幼儿园,延时服务相当于课外的培训,但是属于政策允许的范围。

以前我在毕节赫章的一个乡镇中学教书,那边就很少能看到教育培训机构。

“双减”政策出来后,是否能起到政策期望的效果,还有待观察。但如果家长的教育焦虑依然还在,很难说这些培训会不会以其他的方式继续存在。

上课三年后,决定搞体育培训

胡宇 29岁 曾为某乡村民办中学体育老师

作为一名乡村中学体育老师,我目前正在转型做体育俱乐部教练,在“双减”大环境下,体育培训也许是很好的一条出路。

在此之前,因为球打得好,我在一个很偏远的乡村中学上课,收入稳定。我在那里教了三年。由于是在很偏远的村里,管理也比较严格,因此我决定转型。

我现在跟人一起做一个体育俱乐部,这个事情从去年就开始筹备。

这几年有关英语、数学以及小升初、初升高的补习很多。他们的招生模式都是一套一套的,有很多方法,包括一些老师私下也在参与,或参加外面挂牌的机构,或在家开个小班自己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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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小镇上,各种网线环绕的课外培训点)

“双减”出来后,于我所从事的工作而言,其实大有裨益。我们目前已经加快了速度,希望尽快找到好的训练场地。

在所有的培训之中,体育培训相对比较少。说实话,我们这边是山区,其实连场地都还没有。现在我们在跟学校谈合作,通过正规的渠道,希望有个平台能够作为支撑,但我们俱乐部的招生对象,主要还是当地的学生。除了做体育俱乐部之外,我还在邻县另一个体育俱乐部当教官,算是兼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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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乡村中学正上体育课的学生们)

事实上,目前我们的俱乐部属于国家管控,隶属于文旅委旗下,属于民办非企业单位。我们不准乱收费,而且要认证上岗,必须要有教练证件才可以上课。在政策利好下,未来体育培训能否走出一条康庄大路,仍然需要时间来检验。

6、结尾

相比大城市的家长们被迫放弃“鸡娃”,更多乡村地区的孩子们往往会迫于家庭环境和培训机构水平而选择不做额外的课外补习。当然,这里也并非没有升学的竞争以及来自家长的担忧。只不过,被过多培训机构过分渲染的焦虑似乎并未出现,“内卷”仿佛仍然是大城市里孩子们“甜蜜的负担”。

“双减”政策之下,教育行业迎来大地震,教培机构裁员、收缩、倒闭,瞬间哀鸿一片。而上述乡村教师们则是在一线城市的取景框外,贡献出了生动的乡村教育样本。

*注:文中袁明亮、杨天礼、李涵、田机衡、胡宇均为化名。文中题图来自摄图网,基于VRF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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