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 汤拯,创业邦经授权转载。
近年来,中国企业出海如火如荼,对中外产业融合、国际竞合格局构成了深远影响。
不过,忙碌中也显慌乱,很多企业对于何谓全球化的理解还比较表面。相比之下,西方国家长期以来主导全球化的进程,其背后的核心逻辑、关键节点以及成败得失是什么?
重新勾勒这一进程,或可为中企稳健安全出海寻求借鉴意义。
01美国企业出海:超级国力与跨国巨头
美国企业出海发展壮大是一部与美国登顶全球霸权同频同构的历史进程。
19世纪后半叶,借着工业革命东风,结合贸易保护主义政策,美国快速成长为全球制造业与经济总量第一的强国。到世纪之交,美国的制造业产值首度超过原霸主英国。
二战后直至苏联解体的半个世纪间,美国综合国力更上一层楼。1950年代,美国主导下的全球金融、政治制度体系得以建立,一批美国企业快速崛起成为全球性存在,美国制造、美国市场与美国资本交相辉映,将欧洲、日本等盟国前所未有地连接起来,逐步构建了一张由其主导,经济互相依赖的生产与消费合作网络。这一时期美国工业制造与GDP均曾惊人地占据全球总量近四成。
70年代以来,随着战后红利消退、石油危机爆发,以及德日等国强势崛起,美国企业面临日益强大压力。在华尔街主导下,财务回报与公司市值成为越来越多美国企业关注的焦点,随之迫于成本压力将制造与工厂扩大、转移、外包到国外,也正是从这一时期开始,人们逐渐开始熟悉“跨国公司”这个词。
战后美国制造的强势,决定了美国企业尤其跨国公司们对全球化进程决定性的推动乃至塑造作用。如戴尔公司开创的独特企业运营模式,即将设计与制造分离,自身专注于产品设计、品牌建设、销售渠道等,而将制造环节放在生产成本显著更低的海外工厂,后来的苹果公司等进一步将这一策略发扬光大。
与此同时,美国半导体行业也出现了这一趋势,芯片的设计和制造分离助推一批美国产业新星如高通、ARM、英伟达等崛起,同时也促进了美国竞争对手如台积电、三星的兴盛。
在制造业出海的同时,美国资本界同步出海,在海外并购领域可圈可点,成为助力美国企业全球化的重要推手。
例如沃尔玛公司90年代后期打入欧洲市场时,于1997年收购了拥有21家门店的Wertkauf连锁超市,1999年花67亿英镑并购Asda连锁超市,自身高效整合加上全球并购扩张,推动沃尔玛过去数十年间乘风破浪,长期雄踞世界五百强榜首宝座。
惠而浦则在早年进军国际市场时大举并购当地家电品牌如德国的Bauknecht等,借助当地供应链与生产降低成本最终实现了在全球所有主要市场多品牌运营,且惠而浦品牌销售高端产品,而当地品牌主攻中低端市场的策略组合。
这种管理与营销经验是如此的成功,以至于国内海尔、美的等龙头出海之际,往往也在充分借鉴与学习。
要效率,还是要控制力,这是个问题。在美国跨国公司们海外攻城略地的同时,美国本土开始出现日益严重的产业空心化、贸易逆差放大乃至社会矛盾尖锐化等问题。
二战后曾长期被美国盘踞的全球贸易顺差第一大国称号在六七十年代相继被日本与德国夺走,21世纪初又被中国取代。与此相伴,二战以来全球制造业版图也由美国一家独大,发展到七八十年代美日德争芳斗艳,乃至当前的中美欧各擅胜场。
|二战后美国在财富五百强中的企业,制造业持续下降,金融业急剧上升。来源:京东数字科技。
进入90年代乃至新世纪,美国企业创新与研发走出国门行为同样与日俱增,一方面助推这些跨国公司进一步整合全球资源,提高了经济效益,但另一方面也导致部分发展中国家研发能力提高及美国本土空心化加剧。
创新是渐进与学习的结果,一个公司若把所有研发工作都外包出去,其创新将如无源之水。长远来看,如果跨国公司将核心研发能力过度转移海外,母国的技术创新生态系统可能受到破坏,相关产业上下游企业之间的协作关系或被削弱,产学研合作也可能受到影响,从而导致该国整体技术创新能力下降,产业升级步伐减缓。
随着制造外包、研发外迁、工业空心化问题的加剧,近年美国全球竞争力开始遭到侵蚀。1950年代美国制造业曾占总就业人数约30%,到2010年代这一数字已降至10%以下;同时投资金额出现萎缩,如二十一世纪前十年美国19个主要工业部门的投资有15个下滑,进而导致劳动生产率也整体下降。
金融界在帮助工业界全球化的同时,也敲响了美国一些工业领域的丧钟。伴随着华尔街与国际巨鳄挣得盆满钵满的觥筹交错之声,出现大量企业破产、众多工人失业、社会撕裂极化,乃至特朗普两度上台并对全球化掀桌子的闹剧,也给世人留下很多叹息与思考。
02德国企业出海:专注聚焦并全球布局
受限于领土面积、本土市场,德国企业界向来拥有根深蒂固的国际化意识,伴随工业革命给自身带来的基础化学、物理、数学优势,德国涌现出一批像西门子、巴斯夫、奔驰这样的“百年老店”与大量享誉全球的隐形冠军企业。
20世纪70年代以来,德国企业进一步加大了全球扩张力度,其对外直接投资存量在1981~1989年平均复合增长高达12.2%。截至2022年,德国对外直接投资存量占GDP比重高达47.32%,高于美国的31.1%与中国的16.3%。
近年来,德国工业产值占GDP比例维持在20%~25%左右,在OECD国家中排名靠前,显著高于美国10%~15%这个区间,与日本基本相当。
德国制造的强势支撑了德国企业的开疆扩土,其制造业和加工业占德国出口3/4,支持着德国常年位居全球贸易顺差国前列,并以约占1%的世界人口贡献了全球出口份额的7%。
德国富有特色的产学研一体化体制,有力支撑了德国企业的全球发展。以致力于科研应用转化的弗劳恩霍夫研究院为例,该院在全德共有76家分所,超过3.2万名员工,每年总经费高达34亿欧元,其中占绝大多数的约30亿欧元来自德国各类工业企业、服务提供商和公共部门的委托订单式研发经费,为大量企业节约了研发经费,解决了实际需求。
|弗莱恩霍夫研究院除了在德的76家分支机构,还在全球五大洲均有布局,有力支撑了德国企业的全球研发与业务扩张。来源:弗劳恩霍夫研究院官网。
值得一提的是,该研究院在全球还设立了多家代表处推进国际合作,以在华代表处为例,内设环境、新兴材料、智能制造等多个代表,协调中德企业与该院分所间的应用型研发合作,一方面能调动大量来自德国高校与其他科研机构的研发人员,保持了对基础研发与科学原理深度探究的能力;另一方面委托订单普遍来自工业界,能保证从工厂需要与消费者需求中反哺科学研究。同时76个分所之间存在大量跨学科交叉,能够解决工业研发与生产中很多复杂跨界场景下的问题与痛点。
在全球化发展历程中,德国隐形冠军赫赫有名。这类企业长期聚焦细分市场、利基市场为其带来了独特性与壁垒性,同时积极进行国际开拓,放大了自身发展上限。
德国本土市场狭小,容量有限,一家企业从德国扩张到欧洲及全球,其市场规模会扩大数倍数十倍。研究显示,每家隐形冠军平均拥有约30个海外子公司,远高于一般的中小企业。通过这种高度专注结合全球争先的组合策略,这些在德国市占率较高的隐形冠军企业日益拥有强劲的国际竞争力,并巩固了自身的全球地位。
在研发领域,德国隐形冠军企业更是锐意进取,不仅每年投入研发比例达到显著超过德国平均值的将近6%,而且将创新拓展到了工业设计、运营流程、成本管控、物流营销乃至定价系统等方方面面。
隐形冠军的研发投入大概是一般德国公司的两倍以上,获得每项专利的创新效率更是大企业的25倍。全球隐形冠军总数为2734家,德国则达到1307家,占比近48%,显著超过自身占全球人口比例,也在很大程度上支撑了德国产业与出口的强劲。
然而,近年来德国企业同样面临一系列重大挑战。例如,尽管德国在工业制造领域拥有深厚的技术积累,但在数字化转型、新兴产业发展等方面发展相对较慢,逐渐导致自身增长乏力、转型困难,同时影响其产业结构升级与多元化发展,导致德企无法把握全新涌现的技术标准和市场规则,恐最终导致其产业话语权旁落。
又如,德国近年面临能源供应稳定性问题,俄乌冲突令德国能源价格居高不下,德国工业企业的用电成本明显高于国际水平,削弱了其国际竞争力。
|由德国工业联合会、波士顿咨询公司与德国科隆经济研究所共同撰写的《工业国德国的转型之路》,直指德国应大刀阔斧地改革,才能保持其工业地位。
03日本企业出海:被时代与对手逼着强大
自明治维新时代以来,日本企业即高度重视学习国际经验,布局全球网络。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随着美日产业竞争、贸易摩擦日趋激烈,1985年《广场协议》后日本政府大力推动日企大面积出海,许多日本公司选择在美国本地建厂,以尽可能规避经贸冲突影响,反而带来了日本企业全球化的崭新阶段。
研究表明,2021年日本制造业与非制造业企业海外子公司营收占比分别从1992年的6.3%与5.8%,提升至2021年的26.3%与15%。从盈利能力来看,日企海外公司无论制造业、非制造业,其经常利润及销售收入比率、资产收益率都明显优于国内企业。
与德国不同,在进入所谓“被追赶阶段”后,日本逐渐由出口经济转向出海经济,一方面从全球贸易顺差国变为逆差国,另一方面则不断增大海外投资,全球布局由欧美为主转向亚非拉并重。
与之相比,德国则长期以来出口经济与出海经济并重,既维持了出口大国的地位又不断加大海外投资,二者的路径显著不同。当前,日本上市企业普遍重视海外营收,数据显示2023年有40%收入来自海外市场;前十大上市企业中这一比例更是高达70%。
日本企业出海进程中,商社服务的深化与商业情报的抓取别具特色,值得中国企业借鉴。例如,日本商社在德国的布局具有较强的战略性,重在支持日本制造业企业在欧供应链拓展及本土产业合作,主要日本商社普遍在德深耕数十年。
在汽车产业和零部件领域,三菱商事在德国设立汽车零部件采购和研发中心,与德国本土汽车制造商合作,为日系企业提供物流和供应链管理服务,支撑日本零部件进入德国市场。
在化工与新兴材料领域,住友商事和三井物产等在德设有专门的分支机构,与德国科研机构合作密切,助力日企在德研发与销售。
日本商社还在德国法兰克福与杜塞尔多夫设立了两家日本中心,为日本企业在欧稳健发展提供商业资讯、竞品分析、人脉桥接等重要服务。
在出海道路上,日本企业另一大特色是注意保护自身产业体系,并维持国内研发实力。日本企业出海时往往抱团取暖,形成合力,如丰田汽车布局东南亚、南美洲等过程中,将电装、爱信精机等零部件厂商带了出去,既缩短了磨合提高了效率,又减缓了技术的扩散与流失。
与此同时,日本企业注意保留核心零部件从本土出口,对于有些特殊敏感技术甚至不在海外生产。这种打造生态,守护核心的策略,有效延阻了自身技术的流失,较好地维系着日本制造竞争力。
不过,由于过于鲜明的文化特色与管理风格,日本企业出海时也存在一些困扰。如在进入欧美市场时,有时会忽略当地文化差异,而在广告宣传、产品定位上直接照搬国内模式,导致在海外市场出现“水土不服”的情况。此外一些日本企业在海外运营时,决策机制过于集中在本土总部,从而导致对当地市场变化反应迟缓,无法及时调整产品策略并满足消费者需求。
04中企出海再审视:底层逻辑与前进方向
企业在国内拥有一定优势却又遇到发展上限之后选择出海,是历史的必然。
当前全球经济增长乏力,去全球化问题突出,其核心原因是全球科技与产业发展进入相对瓶颈期,大家可以分的蛋糕都变少了。在这种时代,中企们既要走出去,更要想明白。深度嵌入全球价值链曾经令中国企业从无到有,由弱到强;融入重塑全球价值链,则可能创造中国未来的一批顶级跨国公司。
|2012—2022年期间全球对外投资前十强变迁图。可以看出美国在多数年份位居第一,中日德近年位居全球前五,中国总体呈现稳中有升。来源:Visual Capitalist。
走出去本身并不是目的,而如何拥有未来视野与共赢意识,让自己站在培育整合中国全球价值链网络这一高度,努力为全球客户创造更多新价值才应该是问题的焦点。
企业家们应该不断反思中国企业全球竞争力的本质,不断提炼自身出海过程中的核心优势,并坚持与放大这种优势。
比如,中国拥有全球独一档的生产能力,制造业增加值已连续多年位居全球榜首。传统化石能源如油、煤气主要是从地下开采而来,而新能源则更多是通过制造获得,如风机、光伏、动力电池。这就给中国强大的制造能力、全面的供应链优势带来了难得的用武之地。能把中国式供应链产业链创新链深度整合并以恰当的方式出海的企业,显然将获得跨越式发展良机。
|2023年,中国汽车产量已占到全球近三分之一。来源:Visualcapitalist。
研究表明,近年来中企在欧投资主要形式已逐渐由并购为王转为绿地为主,这背后潜藏的,正是人们由短平快地取得优质资产与技术,转向结构性输出国内产能优势的思路转变。
最近两年,中国向全球出口的主要是“新三样”(电动车、锂电池、太阳能电池)、船舶、家用电器等优势产品。如从欧洲来看,近年中国“新三样”领域企业的绿地设厂如火如荼,其背后正是因为中国国内供应链广泛全面,产业链彼此嵌套,创新链日新月异,已初步形成独特而有壁垒的优势。
如在电动汽车领域,中国企业的创新能力日益引起国际专家认可,这也支撑着企业们不断投放全球生产与销售。
|德国汽车管理中心一项研究指出,全球创新技术最多的前二十强企业中,小鹏、蔚来等中资企业占据高达八席。
中国另一独特优势是在数字经济与绿色技术两大国际潮流中占据了相对有利的地位,中国企业出海从而具备开拓甚至塑造全新大市场的战略机遇期。
上世纪美日德企业全球扩张之际,恰逢战后数十年间国际航运、集装箱海运、通信技术等新技术发展拉平了世界,全球交流、旅行与生产的便捷导致地球村出现,为全球化巨浪的展开奠定了坚实的物质与技术基础。
今天以互联网、人工智能、量子计算等为代表的数字经济,与以新能源、电动汽车为代表的绿色技术,已成为人类未来发展的数字化绿色化基础设施。
中国企业应充分借鉴学习美国企业伴随产业增长顺势进行全球布局,以及品牌、文化和管理经验输出的经验,学习德国企业专精特新但放眼世界,以及产学研一体化的模式,学习日本企业打造产业联盟,以及整合商业资讯的生态。
只有在借鉴前人的基础上,创造出外部认可、内部自洽的模式,中国企业才有望突围而出。
出海的本质是整合全球资源为己所用,多数中国企业目前距离打造“全球制造+全球研发+全球交付”这样的全球化系统还很远。这时不仅仅是中国企业要出海,还要与当地科研机构深度合作,如能借鉴德国企业,打通基础性研发与商业研发之间壁垒,打造跨学科、因地制宜的现场开发与应用研发,企业必能如虎添翼。
当然,中国科研院所也要走出去,逐步建立面向中企国际发展过程中全球创新研发需求的赋能中心。
中国很大,全球更大。在未来,能在全球化中取得真正成绩的中国企业一定能够既立足本土,又吸纳全球。这样的企业一方面能深刻意识到,出海成功与否的底层逻辑建立在能否深入理解与发挥中国核心优势的基础之上;另一方面还能看清楚,今日中企出海与往昔美日德出海不同,显而易见会面临更大的阻力。
从根子上说,中企们应该尽量消除抄袭、内卷和零和的思维模式,努力树立原创,生态,互惠的底层逻辑。在出海的过程中,懂得寻求共赢而非独赢,力促共享而非独享,打造一种开放、包容、共生的商业文明,有助于降低发展阻力,增加成功概率。
只有这样的商业文明,才能让国人过上幸福的生活,让自己被世人艳羡学习。软实力与系统优势,才是最终能让中企在全球走得更稳更远的真正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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