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艺家李慕白:用花和废铁发问,在每个人的心里敲出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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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从花道家上野雄次学习多年,并在业内获得“荷王”美誉之后,李慕白却把注意力从花朵转向了废铁。如果说,传统插花旨在营造一个松弛、流动的古典世界,那么,工业遗骸的加入,顿时在这个世界立起生与死的对峙。是什么改变了花艺家的方向?是否有一以贯之的东西,存在于花朵和废铁之间呢?我们和花艺家李慕白聊了聊。

01. 身临空山,那一刻

废旧金属回收中心就像一座空山。

空山不空,长满了野草闲花,废品站也堆满个性迥异的钢铁。花和钢铁,这两者恰好都是花艺家李慕白要的。空地上堆满了钢条、铁管、机械残骸,一叠立体铁丝网圈的用途令人迷惑,仔细看,才认出是弹簧床的内芯。撕下广告、撕下温暖柔软的包裹,撕下用途之后,这些金属赤裸裸地回归了本来面目。压缩机开始轰鸣,轻便钢材当场打成一个个立方体,按吨运走。

「压缩后的金属包块」

卡车、铲车和叉车来来去去,李慕白是唯一一位个人访客。

个人访客买废铁,只能按斤。付够几次高价之后,李慕白搞懂怎么跟老板周旋,同时归纳出朴素的选材哲学:要大,要轻。这些废铁后来出现在他的花艺个展《更无》上,带着鲜艳的工业色彩,以及被切割、压缩、摔砸之后的伤口,与纵情绽放其上的花朵形成无声的对比。展览在白川Gallery举行,白盒子映衬之下,那种感情肃穆且强烈。以至于策展人丝绒陨建议李慕白如何与观众对谈,第一条注意事项:“不要说你怎么买废品的小帐。”

但对于李慕白来说,在废旧金属回收中心,他看到材料。在山林旷野,他同样看到材料。开车奔赴废品站,挑选、砍价,就像是刚步入花道世界时,他跟随老师上野雄次深入山林,寻找最原始的植物姿态。水草丰茂之处,植物眉目舒展,而那些成长在背阴、贫瘠环境中的植物,也别有一种辛涩的况味。

「进山寻找材料的李慕白」

上野雄次的每一次花道课都从进山开始,他强调直接去现场,和植物见第一面。只有这样,你才会撞见一棵植物最原始的状态。牢记被触动的一刻,然后带走它,在斗室中复现——“如花在野”。这种插花美学无流无派,概念上受到千利休的启蒙,近世又被田中昭光等花道家奉行。它的决胜点,就在与花骤然相见的一刻——“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之后所有的创作手段:选花器、插花、拍摄,都是为了提纯和放大这一刻。

因此,花道家们采用“一轮插”—— 用相对小的花器,一两枝花材。将环境的存在感抹到最低,所有的目光贯注到那一朵花上,于是花全然地生,全然地死,每落一瓣都震耳欲聋。第一眼,很多人认为李慕白的作品是禅意的,但禅不意味着少插一点,而是意味着一瞬间的“绝对”,兵刃相交,胜负立见。

02. 花,寂静中震耳欲聋

在师徒之前,李慕白是上野雄次的合作者,提供备前烧陶器供上野拍摄花道作品集。每隔两三个月,上野飞到中国,李慕白带着陶器赶来汇合,两人一起进山找花。

他们很少交谈。上野的沉默不如说是一种沉浸,令李慕白听见花的震耳欲聋。早晨八点开始工作,选器、插花、拍摄、拆除、清扫,然后从头再来。一天做十件,或更多。花的生命快速轮动,沉浸其中,有一种惊人的引力。

「李慕白工作中」

半年后,这种引力发了芽。上野已经离开,李慕白走到工作室外,天井里散落着棕色果荚。三月,新生的绿叶缀满枝头,果荚自然脱落,变得干燥、轻盈,非草非木,泛出金属光泽。李慕白捡起三个,放进一只备前烧片口。种子与水的褐色,泥土与火的褐色,映衬在一起。咔的一声,关于花的榫卯扣上了。

人生中的某些新旅程,恰恰是由微不足道的时刻开启的,但也许人的身心早已为这一刻做好准备。诗人芒芒评价李慕白本身就是“像植物的人”。她注意到李慕白谈论插花时,需要绵长的气口,老朋友围坐桌边,喝茶,闲谈,然后答案恰如其分地浮现。在与之相反的情况下,譬如开幕式、访谈,当人们竖起耳朵渴望捕获艺术家金句时,李慕白反而是发挥失败的那个。有些人像植物,长一寸开一寸的花,时间不到,下圣旨也没用。

同样,一旦植物突破外壳,便一日千尺。紧接着的夏天,李慕白被荷这个题材迷住了。

这些被水气供养起来的花朵、叶片敏感得惊人,看久了,你甚至能感觉到生命力在植株、水面和空气之间流转——通过空心花茎,水不停地吸入四肢百骸,一旦剪下,空气便开始夺取水分,半个小时之后花干叶涸。如此高速流动着的生命当然拥有千万种姿态,每一种都是花艺家可遇而不可求的。然而,半个小时,甚至不够李慕白开车从荷塘回到工作室。

一种对于材料的迷恋掌控了李慕白。正如同在废品站寻找废铁时,艺术存在于尺寸、重量、颜色、价格中间。在荷塘,艺术存在于钟点、温度、水分循环中间。八月份,暑热超过40度,只能趁着五六点钟的低温采摘荷花。许多个破晓时分,李慕白把剪刀探入水下,剪断花茎的同时用手指堵住破口,倒提出水面,然后马上插进深水容器里。

水分不能流出花的身体,就像呼吸不能停止。仅此而已。劳作令人忘记“道”,没工夫论生论死,更遑论表达那些优雅而充满思辨的哲学。花自有答案。

「荷塘所见,在野之花」

李慕白意识到,旁观上野雄次工作时那种心流状态,如今降临在他的身上。为花朵劳作令人克制,感官消退,最初是难以察觉手机振动,然后是忘却饥饿,最后,用花来表现自己的欲望也消退了。太徒劳了,你永远不会比一朵花更懂得如何表现它自己。往后退。退到幕后,花艺家只是问问看。

“我想尝试这种单一材料的极限,如果只有荷花,只有荷叶,两者搭配组合,能做到的极限是什么?”

那个夏天李慕白创作了五十种荷,在45天内,他分秒必争地穷尽了荷的生命周期。传统花道有“一花三季”的说法,一朵花包含三段生命:蓓蕾的“初花”、盛放的“当季之花”、谢去的“名残之花”。而在李慕白手中,枯叶支撑着新叶,托举到高点的荷花却开始凋谢。蓓蕾从中折断,倒挂下来,直指地面,褐色死枝与翠绿新枝连成一条直线。生命的流逝不再被定格于某个瞬间,而是乍开乍谢,方生方死。

“插花是一种生的展现。”上野雄次曾经说,“让人看花的生,是我的工作,藉由展现花的死,来强调生的意义。”

03. 离开传统世界,敲击新世界

一度,李慕白也坚信这是自己在询问的——生和死,传统花道咏唱超过五百年的主题。

传统意味着安全,创作者、观看者、教学者都走在经过反复验证的道路上。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以先锋著称的花道家来中国授课,往往回归一轮插。人们懂得对传统致以尊敬,但如果花的活动突破了古典框架——“这算什么?”

李慕白对身处的“安全区”兴致缺缺。

“如果我追求的不是表现一棵竹子,而是表现一个曲线,曲线一定要用竹片来完成吗?如果其他材料更有张力,不是植物,我就弃之不用吗?”

「竹的曲线,与竹的局限」

是废旧金属回收中心推了李慕白一把,在那里,他突然闯入铺天盖地的“材料”中。击打产生凹痕、暴力带来扭曲、切割、烧熔、穿孔的痕迹留在金属上。无论它们出于什么用途被这样对待,现在,用途抹去,留下的只是饱经摧残的身体。

李慕白感到羞愧,他站在两者之间:一边是古典而美好的花道世界,一边是异化世界。

作为花道师,他曾数百次维护一段生命“原始的姿态”,但作为人类,他享受着工业暴力带来的便利,而今牺牲者闯入眼前。更不要说,这是2022年,很难说我们自己是不是被切割、被牺牲的一员。

不久之后,这些转变凝结成了个展《更无》。其中一件《纪念》使用变速箱头,形似三星堆面具,蓝紫色油漆大部分剥落,同样蓝紫色的雏菊却铺天盖地长出来,覆盖面具的孔隙。

“像不像战争之后,被人类打败的机器人的残骸?人毁灭了人创造出来的东西,也是在毁灭人类自己。有个场景经常浮现在我脑海里:人类和机器同归于尽,但是慢慢地,一片废墟里长出了自然的生命。”

李慕白花许多时间留在艺廊,旁观访客们徘徊、凝视、低声议论,踏进展览,他们便踏足了李慕白最初的困境:夹在自然与异化之间。有一位律师把观感形容为挣扎——是花的挣扎,也是她自己的。

“如果你特别热爱法律,可能反而无法成为一个成功的律师。面对很多案件,你不得不变相地利用法律,才能保证诉讼胜利。”

相比于传统花道指向一种概括的生命哲学,《更无》直指你,它激发个性的经验。曾经,李慕白让自己退后,让表达退后,让观众退后,把整个天地留给花,试图提供一些安抚生命的隐喻。但这次,李慕白放弃了观看之道,他用花和废铁发问,在每个人的心里敲出回响,直到那回响也成为作品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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