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豹变(id:baobiannews) ,作者 :詹方歌,编辑:邢昀,创业邦经授权转载。
广州海珠土华村,一个滴滴司机望而生畏的地方,“一天恨不得有24小时在堵车”。
拉面料的车、运成衣的车、零售摊贩、寻工的工人,挤满了狭窄的路。城中村拉满了黑色的线网,细的是网线,粗的是电线,这些电线又带动了村里不计其数、哧哧作响的缝纫机。
在这里,内贸与外贸不再是电视机里拉动经济的第几驾马车,也不是宏大叙事中“国民经济的毛细血管”,它被具体成一栋楼里的上、下两层工厂、花花绿绿的衣服和每天来拉货的运输车。
过去的一些年间,服装行业的改变是如此深刻,逐渐形成的“小单”模式被跨境电商发扬光大,又席卷了整个服装行业。工厂的生产逻辑改变了,行业链条上的每个人都被裹挟,没人能说清是好还是坏,但巨头确实应运而生。
剥开这些工厂被改变的内核,才能理解当下太平洋彼岸跨境电商烽烟四起的外延。
缝纫机上的小生意
在广州海珠区土华村,“SHEIN(希音)”的名字并非人人知晓,如果你对正在钉扣子的年轻人提到这个名字,多半会得到沉默和摇头。但50米之外猪脚饭铺子的门口,就随地扔着SHEIN的包装袋。
这里散落着不少SHEIN的成衣供应商,从女装到瑜伽服都有。
很难有人知道,这家由山东淄博80后打造的跨境电商巨头,正因为在美国秘密递表准备IPO备受资本市场关注,其可能达到的估值规模900亿美元(6000亿人民币),在全球独角兽排名中,或仅次于字节跳动、Spacex和蚂蚁集团。
这些瞩目的光环背后化作一个个订单,进入广州番禺、海珠的服装工厂。
工厂入口的醒目位置贴着供应商行为准则,其中对工人的权益做了最基本的保障,如果工厂方面有所违背,工人可以直接从下方的二维码扫码举报。
不过,这里的工人大多不会注意这张海报,它和数码印花的广告贴在一起,又被工人刚刚搬运上楼的布料挡住。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一部分工人是临时工,做完这一批料子就离开,工钱以件计。
SHEIN要求的出货周期很快,一般在七天左右。相应的,这家独角兽也给工厂提供了相对稳定的供货机制。“SHEIN体量大,1000个工人都能消化。”提到SHEIN,近年来一直做内贸,鲜少碰外贸生意的吴姐如此评价。
2012年成立的SHEIN,从名字就能看出She和in,是它关注的重点,通过独立网站、APP,SHEIN向全球超过150个国家和地区的消费者提供极具性价比的时尚产品。
总体来说,SHEIN目前与商家的合作模式有自营和平台两种,OEM、FOB、ODM三种模式属于商家自营,只是在SHEIN介入供应链和商家的自主程度上有区别。而平台化模式则包括OBM和“Marketplace”。
小湖的工厂与SHEIN合作已经有六七年时间,采取的是ODM模式。SHEIN的买手不断从工厂提供的设计稿中选款,每月大约选中30个左右,向工厂下单,首单100件,视销量翻单。
压力来自绩效考核制度。像互联网大厂对员工的管理一样,在SHEIN的供应链体系中,供货周期已经和其他的诸多考核标准一起,构成了一套严格的绩效体系。
中泰证券在2021年末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SHEIN引入日韩企业的经验,对供应商设置了4个KPI:急采发货及时率、备货发货及时率、次品率、上新成功率。季度末,SHEIN将根据“采购金额得分占60%,KPI指标得分占40%”的参考指标将供应商分为S、A、B、C、D五级,排名低于排名D级(低于60分)末位的30%供应商将被淘汰。
小湖说,自己可以实时在线上看到每款衣服的销量,预测SHEIN何时翻单,提前备货,赶在7天的供货周期前出货。出货速度越快,商家的绩效越高,回款周期也就越快。小湖现在的回款周期是一个月,几乎已经是底线。“如果再长,估计就会被SHEIN淘汰。”
六、七年间,小湖看着SHEIN的绩效考核标准不断“优化”:工厂需要有一部分固定工人、审版样衣的面料不能染色、衣物克重必须达标。社交平台上,不断有工厂吐槽SHEIN:要求高、工期短、压力太大。
有深耕服装行业多年的工厂老板告诉《豹变》,也正是因为这套机制,他们不做SHEIN,“主动权没有办法把握在自己手里。”对方表示。
正在消失的流水线
六七年前,SHEIN的招商人员在阿里旺旺上找到小湖,把他们发展成供应商。当时,小湖和丈夫刚刚进入服装行业不久,迅速接纳了SHEIN的“小单快反”模式。而对于在服装行业深耕多年的供应商们来说,这是一个需要适应的过程。
从大单到小单,从2000件到200件,根据市场反馈进行再生产的柔性供应链体系,让服装行业经历了质的变化,也深刻改变了工厂的生产模式。这种模式不是由SHEIN最先提出,但行业内普遍认为,它是由SHEIN发扬光大的。
小湖的工厂里,从最前端的布料裁剪开始,约莫两人负责缝制同一种衣服,一个工厂里同时生产着三到四种衣服。这些成衣最终被汇集到分拣台上,修剪线头,最后装袋打包,等待运输车。
十几个工人负责生产同一件衣服的流水线模式被完全打破。
吴姐告诉《豹变》,十几年前,自己刚进入服装行业,接的都是2000件的大单,一个流水线至少有10到20个人,有人专门做袖口,有人专门做门襟。“你知道专门做冚车(一种缝纫机)的人,一天可以出多少件吗?500到600件。”吴姐说。现在,除了钉扣子、装袋这种工种仍然能形成流水线,其他的环节几乎都被稀释了。
流水线消失的一个副作用是,人工费用不断上涨。工人的计价方式变了,以前一个零件五毛、一块钱,按零件计费;现在则是整件衣服包给一个或两个人。无形之中,对工人的技术要求变高,用工费用也相应增加。
手工费用在上涨。“疫情前,一个工人一天要是能做到250块钱就挺满意,现在要是(一天)做不到300块钱,工人就会说这个款价格低了。”吴姐说。
近年来,服装工厂的利润被压缩到极限,消费不确定下的库存压力巨大,店铺倒闭,工厂也将面临减单甚至无单的境况。这时对工厂来说,选择做SHEIN的供应商,有相对稳定的单量,也成了不错的选择。
正如开头所说,SHEIN的体量之大,能消化掉工厂的全部产能,“虽然累,但适应谁不是适应呢?”小湖说。这话也同样适用于Temu的供应商。
疫情期间,不少做外贸生意的工厂纷纷转向国内,内贸越来越卷。而SHEIN给小湖的利润率始终保持在10%左右,单量相对稳定,且没有压货风险。如果不是有更好的赚钱路子,抱怨归抱怨,工厂实在没有抛弃SHEIN的理由。
三国杀:人货场的对决
供应商一边的利润几乎无法再压缩,SHEIN的受众群体又以中低端为主,利润从哪里找?过去的很多年,SHEIN的增长大多来自规模效应。2022年9月,Temu的飓风来袭;今年以来,TikTokShop的增速也相当明显。SHEIN开始感受到很具体的压力。
有趣的是,在电商的语境里,以柔性供应链管理,重塑、跑通货物供应新逻辑的SHEIN,先发优势在于货。而TikTokShop更多是从人切入,依靠短视频和直播的流量池,有引导消费者按下“购买“键的完美路径;Temu赖以生存的则是与拼多多相似的平台化理念,通过场域优势,主打一个低价抢市场。
以前述提到的ODM模式为例,小湖和SHEIN合作,不需要以销定结,而是直接向工厂采购,压货的风险在SHEIN。而Temu则不同。此前有媒体报道称,同一个品,Temu会要求商家比价,并给最低价者更多的流量支持。
这种模式下,商家的大部分压力来自压货,“做Temu以后,我发现银行账户里的钱越来越少,钱全都变成库存了。”社交媒体上,这样的声音相当多。
玩家纷纷入局,三国杀开始。
诸多媒体报道称,Temu上线前后,对SHEIN的团队疯狂挖角。有SHEIN前员工告诉《豹变》,挖角主要针对商品物流、供应链、招商组等供应链上下游较为核心的岗位,还有站内的线上运营等等,甚至有岗位薪水直接翻倍。而与供应链和物流相关的资源,正是跨境电商最重要的资源。
SHEIN内部从未对员工透露任何风声,但员工们有所感知。比如,在那个时间段内,员工们收到了强调竞业协议的内部公告,其中附带违反竞业协议的人员名单。公告措辞较为严厉,强调公司将保留追诉权利。同一个时间段内,SHEIN对员工们隐藏了公司大部分的组织架构,并要求员工将姓名改成英文。不过,英文名此事在SHEIN官方的叙述中,是公司“国际化”的一部分,只是员工们私下与挖角事件相关联。
几乎是同时,SHEIN内部也越来越卷。SHEIN前员工小池告诉《豹变》,目前,SHEIN内部包括线上运营在内的一些部门推出了“242”的加班制度,即一个月上满242小时班,每天工作11小时。
脉脉上,有认证为“南京希音电商员工”的id表示,八小时之外的三小时,每小时加班费是总工资✖️0.0024,上述前员工则告诉《豹变》,到手加班费不到原时薪的50%。
黑五,历来是跨境电商的必争之地。小池说,从10月中旬到11月底,SHEIN的重点部门会开始要求单休加班。黑五当天,包括站内运营在内的诸多员工会去到南京加班——那是SHEIN在搬到广州番禺前的总部所在地。那里立着一个实时更新销售数据的数据屏,运营人员会根据实时销售数据,确定是否增加站内、站外的投放。“双十一和大黑五那一晚,运营肯定是要通宵的。”她说。
大促期间的高强度工作,对电商人来说不是新鲜事。公开资料显示,抖音旗下的TikTokShop的黑五从10月末持续到11月末;Temu开始更早,结束更晚;SHEIN的黑五则从11月初到12月初。
美国是SHEIN目前最重要的市场,Temu曾在对SHEIN的指控中提及,截至2022年,SHEIN拥有美国快时尚市场75%以上的份额。但Temu、TikTok等竞争对手的迅速崛起早已不容忽视。官方公布的数据显示,今年10月27日至11月27日,TikTokShop跨境电商美区整体支付GMV环比增长超过215%,黑五当日GMV环比实现了4倍增长。
中金在12月的研报里测算认为,Temu留存率已超eBay、SHEIN,逐渐向亚马逊靠拢;今年全球活跃买家有望达1亿,GMV有望突破180亿美元。加之阿里旗下速卖通以及亚马逊等老牌国外电商品牌的混战,SHEIN的优势正在被吞噬。
从美国到巴西
旷日持久的价格战是行不通的,SHEIN脱胎于服装行业,没有拼多多这样庞大的母公司作为后盾。况且SHEIN有着上市计划,突破固有模式,实现第二增长曲线迫在眉睫。
2023年,为引入更多的第三方卖家,SHEIN也推出了平台化模式“Marketplace”。以往,SHEIN从“货”出发,主打独立站自营,将供应链和物流都做得相当重,而平台化的模式则是轻装上阵,抢占规模的最轻巧路径。
不过,是Temu的强势入局让SHEIN被迫选择平台化吗?有SHEIN前员工对《豹变》透露,早在2021年SHEIN就已经在计划发展第三方平台的业务,只是Temu的崛起加速了这个过程。
2023年3月,首先被拿来试水“Marketplace”的是巴西站。小池告诉《豹变》,将巴西作为试点有其特殊性。近年来,巴西逐渐变成了SHEIN除美国之外的最大市场。从SHEIN未实施平台化前内部数据来看,巴西的利润率显著低于美国,甚至“几乎是不赚钱”。而SHEIN很看重利润。
另一方面,SHEIN等跨境电商的发展,使巴西当地的消费者能够以比本地商品更加低廉的价格购买商品,本地商家因此受到重创,并向政府方面持续施压。而巴西政府的应对方式则是大幅提升跨境电商产品关税至60%,同时征收17%-25%的流转税。
这对本就在巴西市场不太赚钱的SHEIN来说,是绝对的坏消息。平台化的模式在这时候帮上了忙。
为了避开关税,SHEIN如其他跨境电商一样,努力发展本地商家,这样能在本地迅速铺开供应规模,同时降低运营成本,有机会讲出一版巴西新故事。
巴西试点之后的几个月间,“Marketplace”模式在全球迅速落地。8个月后,SHEIN在美国秘密递表的消息流传开来。此前有媒体报道称,一向对IPO消息坚决否认的SHEIN,这次选择了沉默。
传闻中SHEIN的递表,让投资人同样对Temu寄予厚望。11月末,拼多多发布三季报,收入同比增长93.9%。财报公布后,拼多多股价带来一波上涨。虽然这个季度拼多多仍未单独公布来自Temu的营收数据,但诸多分析人士认为,拼多多的增长主要来源于此。到目前为止,Temu刚刚上线一年有余。
比起拼多多的迅猛增长,SHEIN的来时路已经很长。人货场的变形和互换正在不断发生,竞争和占位不会停止。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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